纪录片《人生果实》启幕时，修一90岁，英子87岁。这对老年夫妻的爱情故事——假如他们之间还残留爱情的话——能有什么看点？可这部纪录片在豆瓣上得到了9.6的高分。

　　■ 吴玫

　　看过《人生果实》的观众，谁会觉得它不值9.6分呢？可要说说它好在哪里，还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因为，这是一部难以挑出一场高潮戏来供我们细说它究竟好在哪里的电影。实在要挑出《人生果实》的一场高潮戏，只能是修一去世的那一幕了。

　　那天，修一在自家院子里除了一上午草后感觉有点累了，便躺下想小睡一会儿，竟就此溘然长逝。虽然修一已到了可以谢幕人生的年龄，可与自己相伴了半个多世纪的丈夫就这么不告而别了，按说，英子应该哭得呼天抢地，可是她却平静得仿佛修一又沉醉在自己的喜好中一时听不见她的呼唤，于是她像往常一样喃喃自语起来：“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您放心吧。等时间到了我变成了灰烬，我们就可以一起乘船去南太平洋了。等着我好吗？我会怀着最大的期待再次见到你……”永别的话语听起来平淡如水，可是看着英子一下一下抚摸修一的一头白发，我相信，这对年龄加起来177岁的老夫妻，他们的爱情相比他们一见钟情时，只多不少。

　　说起来纪录片的男主角修一也是一个非常固执的男人。因为受命绘制的城市建设蓝图没有被原封不动地采纳，这位建筑设计师竟然在爱知县春日井市一隅买了一块地，从平整地坪开始修建起了符合自己设计意愿的庭院。假如这还不足以说明修一有多么固执的话，明明拿着4万日元的月薪却心心念念地想要买一条70万日元的帆船，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让知道拗不过丈夫的英子卖掉了和服卖掉了手头所有值钱的东西，满足了修一的心愿。

　　帆船早已废弃但往事还留在相爱的人们的记忆里，只是，看电影的人喜欢眼见为实，影片就让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细节。喜欢自制美食的英子，为摄制组和丈夫端来了用自家院子出产的樱桃做的优酪乳。修一拿起勺子刚想吃，发现那是一把不锈钢的勺子，便嘀咕起来“没有勺子呀”。已经驮了背的英子二话没说地站起来替修一拿来一把木头勺子后告诉我们，“他喜欢用木头勺子”。看着修一心满意足地捏起木头勺子往嘴里送樱桃和优酪乳，我想，是英子毫无原则的迁就，才让他们的爱情在人生即将谢幕时还依然绚丽的吧！

　　要说英子对修一，那可真是够迁就的。修一为自己和英子修建的家，树木扶疏、花草茂盛、瓜果飘香、蔬菜四季不断。土豆是修一和英子菜园子里的大宗产品，“我不爱吃土豆，一吃就胀气”，可是我们看到，从到地里挖土豆到在厨房里烹制以土豆为主料的佳肴，英子做起来总是那么专心致志、一丝不苟。一个不喜欢吃土豆的人何以这么“善待”土豆？因为，土豆是修一的最爱。

　　《人生果实》的导演懂得，落到实处的爱情才最动人，所以，她用镜头详细记录了英子做土豆炖菜的过程。只有年年如一日地为家人准备一日三餐的主妇才能体会，努力将自己不喜欢的土豆做成美味的过程中蕴含着多少英子对修一的爱意，所以，当修一品尝着英子特意为他烹制的土豆炖菜后由衷地感叹“太好吃了”时，我感动得嗓子眼都发紧了。

　　静水流深的《人生果实》，就这样用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细节将自己送到了豆瓣9.6分的高位。当然，被这部纪录片打动的人们未必像我一样只是因为那一小锅土豆炖菜和土豆可乐饼。更多的人是为了插在两个人院子里的那一块块明黄色的木牌，而情不自禁的。

　　在院子里、在家里插上提醒自己的木牌，最初是英子的主意。给别人画了一辈子设计图纸的修一觉得，原木做成的牌子太不醒目，还怎么起到提醒英子的作用？便特别耐心地将它们统统漆成了明黄色，至于那些满是生活琐屑的话语，由修一写来竟会变得如诗般美丽：

　　给毛毛躁躁总是撞头的英子的话是：

　　注意！撞到会痛！

　　煤气开着呢，别忘了。

　　给总也认不清花草果树的英子的话是：

　　甘夏蜜桔，做橘皮果酱。

　　报春草，是春天哦。

　　樱桃，树龄40。

　　红色凌霄花，敬请期待。

　　……

　　一块块明黄色木牌上，哪里只是修一对英子的提醒？分明是修一写了一辈子都没有觉得厌倦的给妻子的情话。

　　不过，给英子的最炽热的情话，修一并没有写在木牌上。每当英子想要尝试新事物时，修一数十年不变的一句回应是：“去做吧，你做的事总是最棒的。”就是这一句满是欣赏的回应，让我豁然开朗。一对携手走过半个多世纪的老夫妻，他们的爱情何以能扛得住岁月的侵蚀？光阴虽然在一寸寸地流逝，修一和英子对彼此的欣赏，却从来不曾让时光带走过一分，所以，就算对着那么多人说修一越老越帅时，英子一点儿也不羞涩，因为那是她的真情告白。至于修一对英子评价，也是话语虽平淡却感人至深。修一说：“英子是我最棒的女朋友。”

　　当我们被《人生果实》感动得暗自埋怨自己没能遇到修一或者英子那样的爱人时，有没有问过自己，成为夫妻那么多年后再看当年深爱的那个人，还有蓦然回首他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吗？

　　风吹枯叶落

　　落叶生肥土

　　肥土生果香

　　孜孜不倦、不紧不慢

　　人生似果实

　　用以结束《人生果实》的这首诗，像是一道方程式，等号的两边是“付出”和“获得”，等号的上方则是一个比两位老人院子里的凌霄花还要嫣红的一个“爱”字。这首诗，又何尝不是在诗意地提醒喜欢这部纪录片的人们，因为爱情走进婚姻的男人和女人，怎么才能像修一和英子夫妻那样一生都沉醉在不紧不慢的爱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