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打味

来源：英国《视与听》杂志2020年3月号

奉俊昊自述：“金绮泳是真正的大师”

《寄生虫》的成功主要得益于金绮泳1960年的《下女》，这是一部关于阶级与欲望探讨的惊人作品。这篇访谈中，奉俊昊讲述了他发现这部作品的来龙去脉，它被广泛认为是韩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

《下女》讲述了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全家渴望跻身上流阶级。雇佣的女仆到来之后，一家面临着恐惧。

我是在20世纪90年代发现了金绮泳的影片。在韩国，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军事统治结束后才建起一座合适的电影资料馆，老电影得以重见天日。当时恰逢韩国电影文化蓬勃发展，正是基于这点，金绮泳重新成为韩国影坛的标志性人物。1997年，釜山电影节举办了金绮泳电影回顾展，令许多国际影评人了解到他的作品，也使得许多本土的年轻影迷认识了他。我成了他的超级粉丝，当时我还只是助理导演。我记得我翻遍了各种音像店，试图找到他的稀有影片录像。

 

《下女》(1960)

1998年，金绮泳因家中的一场火灾逝世，这消息令人震惊。但不太合宜地说——即便是他的死亡也充满戏剧性，如同电影一般。他去世后，人们对他的电影兴趣大增。1998年柏林电影节举办了一场回顾展，2006年巴黎的法国电影资料馆举办了另一场，我正是评审团的一员。从20世纪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金绮泳在韩国电影中真正获得了不朽的地位。

他给予韩国电影人的是其视觉风格的原创性，以及独一无二的生猛做派——真诚地描绘人类欲望的需要。包括他处理电影空间的那种神秘方式，都让我感到震惊——尤其是他能够在军事管制时期创作这样的作品。当然，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电影制作人——像路易斯·布努埃尔和今村昌平，都是处理欲望的大师。我过去很喜欢他们的电影，但我惊讶地发现，在韩国也有这样的电影人。

金绮泳的电影《高丽葬》（1963）与今村昌平的《楢山节考》（1983）非常接近——都讲述了相似的传统。他们在处理欲望和女性角色的方式上十分紧密。金的电影里女人并非红颜祸水的刻板印象，她们总是比男人强大——例如《下女》中的女佣是一个有力的劳动阶层形象。而片中的男性角色往往软弱，愚蠢，自命不凡。这同样影响了我的电影。我认为他刻画男性角色的方式与他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

 

金绮泳

《视与听》每十年进行一次影史最佳的投票评选，在2012年的投票调查中，榜单第一的最佳影片从《公民凯恩》变成了《迷魂记》——类似的情况韩国也发生过，在韩国几十年来全国投票调查中排名第一的电影总是《误发弹》（1960）——另一位社会现实主义电影大师俞贤穆导演的电影。但在2005年前后金绮泳回顾展映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现在通常是《下女》位列第一。

韩国电影资料馆正在修复金绮泳的电影，并已经发布了蓝光修复版。我希望像Arrow, Indicator, Criterion或者 BFI这样的公司能发布一个蓝光盒装版本。我经常向遇到的电影人推荐金绮泳导演，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师。

马丁·斯科塞斯评《下女》

《下女》是一部了不起的影片，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它和我以往看过的任何作品都不同。初次看时，影片中那种不安的情绪、大胆的表现主义色彩、对所有人际交往中潜在危险的感受、强烈而紧张的幽闭恐惧感，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不认为这是一部简单的电影，很明显它是一部内蕴丰富、值得回味的作品，很容易理解它对韩国许多电影人产生的深远影响，包括朴赞郁、洪尚秀和奉俊昊。如今金绮泳的影片在西方越来越出名，越来越多的人可以看到，我希望这种趋势能继续下去。

 

《下女》(1960)

金绮泳的怪趣

by Tony Rayns

20世纪90年代韩国军政府垮台后，金绮泳在韩国重新为人们所知，奉俊昊一直对他充满赞誉，如今他被视为韩国电影界的大师之一。其导演作品中破格的怪诞与残酷的力量为何能吸引到韩国之外的影迷？在文中，汤尼·雷恩将给予解释。

在他的巅峰时期，金绮泳（1919-1998）是一个完美的矛盾体：他无疑是时代的一份子，却也在只身与时代洪流对抗。他的事业在上世纪50年代中到70年代末期间蓬勃发展，那些年的韩国电影业在朝鲜战争后艰难地重塑自我，后来又与军政府的审查制度和制片政策作斗争；他斩获了诸多奖项，并取得了若干次的票房成功，但始终与主流保持距离。他对社会问题给予充分回应，但也为自己的另类痴迷而担忧。他的此类作品中男性形象往往被自身欲望阉割而显得软弱，女性却十分强势，在阴谋落空时往往铤而走险。因此，可以说金绮泳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的趣味趋向于怪诞而又雄奇的恐怖剧作（注：原文为 Grand Guignol，一种平民欢迎的大木偶剧，情节多滑稽幽默或怪诞猎奇），许多电影都有恼人的老鼠为出现。韩国报纸批评家经常谴责他的过分行为——在言辞上与英国媒体谴责迈克尔·鲍威尔1960年的《偷窥狂》十分相似。

1988年我初次到访首尔后不久，就有人向我介绍了他的作品。当时一位朋友领我去韩国电影资料馆（Korean Film Archive，KFA，当时是军政府的一个濒死部门），观赏了金绮泳的梦魇般的狂想曲《下女》（The Housemaid, 1960）。不久后，奉俊昊感谢我为他的电影学院毕业作品配上字幕，送给我一部金绮泳《火女》（Woman of Fire, 1971）的带字幕录像，实则是对《下女》的最新彩色翻拍。因此1997年第二届釜山国际电影节组织金绮泳的致敬活动，拉开重塑韩国电影史的序幕时，我有了一些期待。但是没有人预测结果。在电影节上，数十位独立电影制作人与相当多的外宾为金绮泳欢呼，称他为大师。一位法国电影推广人询问他，是否考虑过自己是超现实主义者。世界各地的电影院都宣称要举办回顾活动。

 

《下女》(1960)

不幸的是，就在电影节结束几个月后，金绮泳与妻子在一场火灾中丧生，因此，接过接力棒的任务落到了韩国电影资料馆身上。在1993年国家转向人民政府后，KFA开始演变成一个积极有能力的组织。它开始发行金绮泳五部幸存电影的DVD，这些DVD都是由发行前的有划痕和污迹的印刷品衍生而来。随后马丁·斯科塞斯的世界电影基金会介入监督《下女》的修复(这一过程需要用数字技术删除丑陋的原始字幕)，金绮泳的重新发掘加快了速度。2019年，KFA出版了出色的蓝光修复版《高丽葬》（改编自木下惠介1958年出版的《楢山节考》）和精湛的《异鱼岛》（1977，收藏版中包含的原剧本复制品显示，金绮泳设想的英文标题是《蓝鱼岛》）。更多的杰作将接踵而来。首要考虑的是《虫女》(1973，其灵感可能来自今村昌平1963年的同名作品《日本昆虫记》，英文片名皆为“The Insect Woman”，但二者实则完全不同)和《肉体的约束》（1975）。

金绮泳的电影大多都遗落了，但很显然，他的职业生涯分为三个阶段。他早年学医，曾在剧院工作，后来朝鲜战争期间去美国新闻处开始了电影生涯。他现存最早的电影是未署名的短片《我是卡车》（1952，它在蓝光版《高丽葬》作为附赠短片），是一部关于金属零件回收利用的诗意纪录片，其内容与任何西方战时题材的电影不相上下。他现存相对完好的最早长片是其第二部作品《阳山道》（1955），是一部以朝鲜王朝末期为背景的传统悲情剧，讲述了一位村长被宠坏的儿子试图抢走一名农民年轻未婚妻的故事。金几乎消除了感性因素，把残酷和施虐提高了一到两个档次，强调农村生活的肮脏和龌龊。从这些例子来看，金绮泳第一阶段的特点是他对正统电影语言的天然把握，以及轻微的异于常人的倾向。

 

《阳山道》（1955）

金绮泳

（1919, 首尔—1998, 首尔）

生涯一览

《我是卡车》(1952)

《阳山道》(1955)

《下女》(1960)

《玄海滩知道了》(1961)

《高丽葬》 (1963)

《莲的哀歌》(1969)

《火女》(1971)

《虫女》(1973)

《肉体的约束》(1975)

《异鱼岛》 (1977)

《追逐杀人蝶的女孩》(1978)

《火女82版》(1982)

《肉食动物》(1984)

金绮泳最伟大的阶段是第二阶段，始于1960年的《下女》，持续了整整17年。在这些电影中，金更喜欢个性化的情节和视觉效果，而不是“现实主义”，并通过不断升级的歇斯底里的故事来理解人类的反常行为。《下女》开创了这样一种模式：一位给工厂工人教音乐的已婚男子，雇用一个乡下女孩做女佣，她致命地诱惑了他并最终怀孕，又故意从楼梯上摔下来导致流产（当时两层楼的房子很新奇，是身份的象征），随后在妻子（家庭女裁缝）、女儿（小儿麻痹症）和年幼的儿子面前公然折磨他。金绮泳在有限的空间里熟练地对演员进行调度，并使用反复出现的意像（滑动门、缝纫机踏板、高低角度、老鼠毒药）来制造一种歇斯底里的氛围，直到影片到达关键段落，这个段落足以与帕索里尼的《猪圈》（Porcile, 1969）相媲美。金绮泳很喜欢这个情节，在作品中反复地使用它，包括他自己的作品《火女》和后来翻拍的82版《火女》。

 

《高丽葬》 (1963)

这一阶段还有另外两个突出作品，分别是最近由KFA恢复并蓝光发行的《高丽葬》和《异鱼岛》。金绮泳在拍摄《高丽葬》时没有看过木下的《楢山节考》，因为日本电影在韩国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都被禁，但他很可能读过出版的剧本。在他这一版传说中（村民在70岁时被抬上山死去，为下一代让路），他用根植于萨满教寓言的信仰体系取代了原始的歌舞伎演绎，增加了关于村庄仇杀和十名犯罪团伙的故事情节。这部个性化鲜明、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远比木下惠介的电影更残酷、更令人震撼。在《异鱼岛》中，金绮泳将李清俊的韩国小说被改编成了一个萨满教寓言，讲述了济州岛附近一个传说中的女潜水员岛的故事，增加了控诉环境污染的内容。这两部电影都可视为金绮泳的宣言，他为了传播种族繁衍的古怪思想无所不用其极，这种后弗洛伊德主义思想，引导了他的性战争主题和死亡驱动的新定义。《异鱼岛》的蓝光版保存了1977年对电影的删减段落，尤其是其中令人震惊的高潮部分，萨满教徒复活了一个淹死在海中的男人尸体，然后将其松弛的阴茎变硬，以完成死后的性交行为。

在金绮泳职业生涯的最后阶段，他挣扎着制作超低预算的速成电影，以满足政府对韩国电影制作的配额，使其有权进口利润丰厚的外国电影。他对这一阶段的大多影片都不以为然，尽管其中确实包含了许多最受影迷欢迎的作品，包括《追逐杀人蝶的女孩》（1978）以及一组马里奥·巴瓦（Mario Bava）式的三部曲，后者讲述了一个学生被险恶或色欲的幽灵所困扰。

 

《追逐杀人蝶的女孩》（1978）

金绮泳的怪趣味贯穿始终，但其内在的严肃性已荡然无存。奉俊昊一直在推崇金绮泳的作品并为此录制了三张KFA光盘的评论音轨。如今，这些光盘正使得韩国以外的观众去了解这段失落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