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眼中坚韧的诗人翻译家——冯至

未知 2020-11-21 13:26
鲁迅眼中坚韧的诗人翻译家——冯至






1935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第一部大型选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在《小说二集》序言中,鲁迅对“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的创作有一针见血的批评,他们困厄于周围的黑暗,又受到西方十九世纪末颓废文学的影响,精神上找不到出路,“玄发朱颜,却唱着饱经忧患的不欲明言的断肠之曲”。
唯独对一位年轻人,鲁迅显示出格外的青睐,不仅盛赞他是“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对他所在的社团也不吝褒扬:浅草社的季刊“每一期都显示着努力”,“将真和美歌唱给寂寞的人们”;沉钟社则是“中国的最坚韧,最诚实,挣扎得最久的团体”。
这个少负盛名的年轻人,就是冯至。

1925年夏天,21岁的冯至与杨晦、陈翔鹤、陈炜谟创办《沉钟》周刊,自己组稿、编辑后送北大印刷厂排印。时人称为“沉钟社”。年轻人办刊谈何容易,彼时《沉钟》在文艺界默默无名,若干年后,冯至在《自传》中写道:“每期都像沉在深渊里的钟一样:发出声响,听不到一点回音。”《沉钟》周刊出版了10期后便停刊了。
但这个声响被鲁迅听到了。1926年8 月,在鲁迅支持下,《沉钟》半月刊创刊,由北新书局出版,刊物一直持续到1927年初北新书局迁沪。

在1920年代,冯至主要关注德国浪漫派的作品,他翻译歌德、海涅、莱瑙的诗,翻译海涅的《哈尔次山游记》,写文章介绍霍夫曼、克莱斯特、裴多菲,并吸收外来的养分以丰富自己的创作,从早期的抒情诗里可以看出他的创作与翻译如何互相转化,相辅相成。但即使在早年部分译诗中,冯至仍显示出独具一格的沉静悠远。
翻译事业贯穿了他的整个创作和研究生涯,倾注着他的热情和生命,更和他的人生际遇相交织,映照着他的人格魅力。近期,“德国文学导游者”冯至译文全集首次出版,数种译作绝版重现。

冯至译文全集
[德]歌德、[德]海涅、[奥地利]里尔克 等 / 著
冯至 /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
2020年10月
阅读他的翻译,读者也会好奇他对翻译的观念和看法如何与时代贴合。今天夜读,来自冯至写于1943年的文章《工作而等待》,当时他读到来自英国诗人奥登中国行的诗歌,他再次谈论起了自己挚爱的里尔克诗歌,鼓励那些在战争后方的青年与中年,带着工作与希望等待一个胜利后的中国。
冯至
工作而等待
在我们抗战的第二年,英国诗人奥登因为同情中国来到武汉,那正是前线不利、武汉岌岌堪危的时刻,他当时写了一些诗,其中有一首十四行,卞之琳曾经把它译成中文:

当所有用以报告消息的工具
一齐证实了我们的敌人的胜利;
我们的棱堡被突破,军队在退却,
“暴行”风靡像一种新的疫疠,
“邪恶”是一个妖精,到处受欢迎;
当我们悔不该生于此世的时份:
且记起一切似被遗弃的孤灵。
今夜在中国,让我想起一个人,
他经过10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
直到在缪佐他显了全部的魄力,
一举而叫什么都有了个交代:
于是带了完成者所怀的感激,
他在冬天的夜里走出去抚摩
那座小古堡,当一个庞然的大物。
奥登在武汉的任何一个旅馆里的灯光下会“想起一个人”,这个“想起”使我感到意外地亲切。第一因为我是中国人,中国的命运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分担着;第二因为他所想起的那个人正是我10年来随时都要打开来读的一个诗人,里尔克。我从这人的作品中得到过不少的启发,他并且指示给我不少生活上应取的态度。现在来了一个第三国的诗人,他居然把中国的命运和里尔克融会在一首美好的十四行里,这能说只是诗人的奇异的联想吗,也许里边不是没有一些夙缘。
中国对于这个奥地利的诗人是一个辽远的世界,除却李太白的名字和磁茶杯外,在他的集子里找不到什么关于中国的事;他是一个纯粹的欧洲人,他不像他同时代的一部分诗人、画家,每每远渡重洋用异乡的色彩不着实际地煊染他们的幻想。里尔克的诗,由于深邃的意念与独特的风格就是在他的本国也不是人人所能理解的,在中国,对于里尔克的接受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竟有人把中国和里尔克这两个生疏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也许最生疏的事物在生命的深处会有时感到非常的亲切吧。
人需要什么,就会感到什么是亲切的。里尔克的世界使我感到亲切,正因为苦难的中国需要那种精神:“经过10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缪佐他显了全部的魄力,一举而叫什么都有了交代。”这是一个诗人经过长久的努力后的成功,也就是奥登对于中国的希望。

里尔克在他“10年的沉默”之前,就写过这样的诗句:
……他们要开花,
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
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
这里很显著地表明了诗人所决定的态度,他与热闹的世界判然分离了。至于他沉默的时期,正是在第一次的世界大战中间和战前战后,他看着世界一切都改变了形象,他在难以担受的寂寞里,深深感到在这喧嚣的时代一切的理想都敛了踪迹,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他锐利的目光无时放松时风的转变,他只向他的友人们倾吐他的关怀。他的信札集,在战时和战后那几年内,成为最能感人的一部分。在1915年的一封信里,他写道:
在城市中有多少曲饰,多少最坏的消遣,
……被贪求获利的文艺和可怜的剧院所支持,
被报纸所谄媚。……恶劣的谎语自一年以来的
确常常成为真正发生的事件的原因了,几百的
谎语在世界上制造出几千的事实,于是那不断
发生的崇高的、牺牲的、果敢的事都被编入可
怜的虚伪混浊中了……
这是一个真伪混淆的社会,他希望这混饨的状态能够在伟大的人物的面前澄清一些。但是他所最推崇的两个同时代的人,法国的雕刻家罗丹和比利时的诗人凡尔哈仑,据由战线的西边辗转传来的消息,他知道,他们都在这时期内与世长辞了。他证实了这些消息以后,在1917年感慨地写给他的夫人:
若是这可怕的硝烟(战争)消散了,他们
将不再存在,他们将不能协助人们重新建设和
培育这个世界了。
世界在紊乱着,而在这紊乱的世界能够指给人一些方向的人正在这时死去了,这有多么使人悲痛!欧洲经过四年的混战,停战后一般的情形比战时更为紊乱,更为庞杂,他在1919年向一个女友表示他的热望:“在这样多的颠覆、嚣杂、恶意的倾轧之后,并没有从事于真实地改变和革新的意志,这意志,人们早就应该准备着分担合作了。”
这是他在战时和战后所有的心情,外边任何一件不合理的事都会成为他深切的痛苦。但是他在外界不愿显露,他隐伏着,只暗自准备将来的伟大工作。1918年,奥地利政府因为他过去的文艺上的贡献曾经颁给他奖章和奖状,他拒绝了。他在12月17日上的呈文,读起来也非常感人:
具呈人于本年五月,展读报纸,知将承受
一最高之褒扬,当时曾决定,不拟接受:因彼之
心意从来如此,即规避任何颁奖之勋章。但当时
友人促其注意,因彼正服务于陆军协会,应无权
予以拒绝。
今具呈人已收到颁赠奖状及勋章之正式公
文,彼在此具有根据其信念行事之自由:因此望
能准许将勋章及一切附带之文件向颁发处退还。
具呈人实为冒昧,人将视此行为为缺乏恭
顺;惟彼之拒不接受只由于维护其个人之信念;
盖其艺术工作绝对使其渡‘不显著’之生活也。

不显著地生活着,也正是前边所引的那三行诗里所说的“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当他早期的作品在战壕里被许多青年人诵读时,他个人早已在紊乱的时代前退却了。如果没有那些信札传下来,人们会不知道这些年的岁月他是怎样渡过的;现在却从这些信札里知道,他当时对于人类所有的关怀并不下于指挥三军统帅在战场上所用的心机。在战后,他怀着那个“从事于真实地改变和革新的意志”,经过长久的彷徨和寻索,最后在瑞士缪佐地方的一座古宫里,在1922年,一举而完成那停顿了10年的巨著,《杜伊诺哀歌》,同时还一气呵成写了一部《十四行致莪尔菲斯》,10年的沉默和痛苦在这时都得到升华,一切“都有了个交代”。这两部诗集成为20世纪——至少是前半世纪——文艺界的奇迹,显示着一种新的诗风。如今,里尔克早已死去了,他的诗、他的信札,却不知教育了多少青年,而他的名声也一天比一天扩大,由欧洲的大陆而英国,由英而美,一直波及我们东方,甚至奥登在武汉的中心,有一天夜里会想到他。
现在距离奥登写那首十四行的时候转眼又是五年了。在这五年内,我们有成功,也有失败。成功,是我们当时所热望的,所想象的,如今有些事渐渐具体化了,把握得住了;失败,我们不能不承认,在一般的社会里显露出道德崩溃的现象。在这局面下,有人过分乐观,觉得一切都会随着抗战胜利而得到解决;有人在悲观,几年的流血并没有把人心洗得清洁一些,一切反倒越搅越混浊了,他们看着这情形,感到激愤,他们担心战后的社会里有许多事怕会更难收拾,恐怕需要比抗战还要艰巨的努力。在谈到这些问题时,我常常想到另一个英国人所说的一句话。在民国10年的一个夏夜,北京大学大礼堂里聚集了许多青年,在送别罗素的集会上听取这个英国的思想家的临别赠言。那时我还是一个没有走进大学门口的学生,也坐在人群中间倾心静听。那晚罗素说了些什么话,如今已经记不清,但是其中有几句却始终没有忘记,而且现在越想越有意义了。他说,中国这样大,人口这样多,其中只要能有1000个真实努力工作的人,中国就会有办法。现在,22年的岁月悠悠地过去了,当时参加过这个聚会的青年,如今多是40左右的壮年,分散在这广大国土的许多地方,回想起来,不无一些伤感。但是中国之所以能够有今日,大半还是多亏在这20年内不缺乏真实努力工作的人。我们只希望这些人的数目能够增加。

1920年,罗素(前排右一)与中国学人的合影
我们不要让那些变态的繁华区域的形形色色夺去我们的希望,那些不过是海水的泡沫,并接触不到海内的深藏。我们应该相信在那些不显著的地方,在不能蔽风雨的房屋里,还有青年——纵使是极少数——用些简陋的仪器一天不放松地工作着;在陋巷里还有中年人,他们承袭着中国的好的方面的传统,在贫乏中每天都满足了社会对他提出的要求。他们工作而忍耐,我们对于他们应该信赖,而且必须信赖,如果我们不对于中国断念。无视眼前的困难,只捕风捉影地谈战后问题,有些近乎痴人说梦,但真正为战后作积极准备的,正是这些不顾时代的艰虞、在幽暗处努力的人们。他们绝不是躲避现实,而是忍受着现实为将来工作,在混饨中他们是一些澄清的药粉,若是混饨能够过去,他们心血的结晶就会化为人间的福利。到那时他们也许会在夜里走出去,抚摩他们曾经工作的地方,像是“一个庞然的大物”。
写于194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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