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方良&学生淹溺的事件

五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六早上，一场大暴雨袭击了整个长寿地区。
雷声，雨声，水流声搅混在一起。不时有明晃晃的闪电在头顶上划过。汩罗江已经起了水，浑黄的山水呜咽着，从大大小小的沟道里奔腾下来。很快就有消息传来，邵阳供销社门前的木桥被冲了，下游双江嘴开始摆渡。
大约十一点半钟，雨暂时停止了。值日老师摇响了集合铃，大家按各自回家的路线排成六列纵队。谭子龙校长宣布下午放假，要求大家注意安全，不得在路上逗留。同时，强调原先从校门前一条小溪穿过的几名学生，改由学校东南方黄家里绕道回家。
解散后，老师们来不及让学生先走，相邀着急匆匆往距离学校三四里远的双江嘴渡口赶去。
在刚才乱哄哄的队伍中，背着书包，拎着雨伞的我根本就没有把校长叮嘱的话听进耳朵中。我照例朝着平时回家的那条小路走去，紧跟其后的是邻村的刘正安，方副兴。
三个人来到那条大约两米宽的小溪前，发现洪水已经将石桥淹没。大家谁也不愿意折回去，多走二三里路。先是刘正安挽起裤脚，试探着过去了。接着，我和方副兴也摸着石桥走到了对岸。
这时，突然发现同班男生邓效忠背着个草帽，肩头扛副柴夹子也走过来了，我仨决定等候他。
谁知道邓效忠挽起裤脚，摸索着走上石桥后，一脚踏空，掉进了小溪中。但见他头朝前漂浮着，随着流水缓缓前移。这时，刘正安毫不犹豫跳入水中，想抓住他。但自己并不会游泳，呛了一口水，只好爬上岸来。三个人在岸上惊呆了，忘却了呼救，邓效忠渐漂渐远……
第二天一早便传来消息，邓效忠的尸体头天下午在石桥下游不远处一棵杨树下找到了。
星期一上午第一节课，全校学生在操场上集合。
我作为“领头羊”被校长点名出列，站到队伍前面作检讨。我思想上毫无准备，也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第一次受到从未有过的羞辱，只知道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谭校长讲了一大通训词后，只好宣布解散。
事情并没有如此轻易过去。学区上很快派出工作组来调查这件事，找刘正安，方副兴和我问了话。
几天后，高小二班专门抽出一节课开会继续批判我。班主任吴世龙是个女老师，也许作风不够泼辣，改由初中班的陈老师主持。班会上，陈老师义愤填膺，不仅拍了桌子，还动手拽了我的胳膊。盛怒之下，似乎恨不得一口吞下眼前这个十岁的坏男孩！我依旧只知道哭，除了眼泪，实在拿不出别的什么来。
当然，老师的激动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下，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学生溺死，不单纯是个意外事故，是会与政治挂钩的。尤其是家庭出身不好的教师，思想上压力不小。班主任吴老师正在写书面检讨，我还偷偷的看见她为邓效忠之死哭红了眼睛。
不过，吴老师并没有因“邓效忠事件”给自己带来麻烦而记恨我，而且情感中带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成份。事后不久的一天，当我鼓起勇气，向班主任借书时，吴老师毫不犹豫，取出一本厚厚的【革命烈士诗钞】递给我。课堂内外，也从来没有对我另眼相看。
下学期开学时，我惊讶地发现吴老师不见了。一打听，原来她为这件事调离了学校。我心里很失落，也很愧疚，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宽恕自己的原罪。
冬天似乎是在一夜之间逃逸的。这个早晨，大地被一阵久违的鸟鸣唤醒。
有一些草，勇敢地钻出了泥土的棉被，刚想舒展一下身子，就被一阵匆匆而来的春风撞了个满怀。树梢上，辛夷的花蕾，在每一株枝条的末梢露出了含羞的表情。阳光等不及打声招呼，手忙脚乱地握住季节的彩笔，为她们打上了让万物惊艳的点点口红。
远远望去，那含苞欲说的萼嘴，仿佛江南水乡才露尖尖角的荷花，又如一群盖着红纱巾的少女。她们会把积蓄了一冬的心事，说与轻风和流水吗？
今天是个好日子，邵阳中学初中一班学生和全校老师来到桂桥中学开门办学，到一个叫虾麻石的地方，听老红军讲抗战故事。
在桂桥中学，我意外地见到了久违的吴老师。我没有勇气上前跟她打招呼，更没有叫一声“吴老师”，只是远远地默默注视着她。
吴老师准备了不少零食，招待昔日的同事。房间内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突然，看见吴老师走出来，微笑着来到我身边，把几块饼干塞到我手中。这让我受宠若惊，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小心翼翼的把那几块饼干放进口袋中，不时拿出来放在嘴边，嗅一嗅它那诱人的麦香，一连几天都舍不得吃，直至不小心被身体某个部位压碎了，才消灭它。
此后几十年来，我吃过无数各种各样的饼干。粗粮的，细粮的，奶油的，夹心的，巧克力的。但我再也找不到少年时吴老师那几块普通饼干的甜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