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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 2020-01-08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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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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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里面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张我并没有见过的她的相片。
 
这次返乡本是我不想的。
 
也是我早有预料的。
 
她不是突然离开我的,就像“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里说的“抽丝”那样,只是不同的是,被病魔从我身边抽丝一般抽走的,是她。
 
现在是2019年3月13日,植树节的后一天,星期三。像往常一样,我起得晚了,心里打算着不吃早饭直接去上课的时候,表弟给我打电话——她在弥留之际了。
 
明明是跟我一起在合肥上学的表弟,比我知道这消息还早些,这状况让我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有过几秒我对自己是否清醒产生过一丝怀疑,表弟在电话里最后叮嘱我收拾东西,可挂上电话的我坐在一片狼藉的桌子前面,一时不知该带什么回去。木木地,我脱下本来是明亮的黄色毛衣和蓝色牛仔裤,换上黑色毛衣、黑色裙子,披上黑色皮衣外套。恍惚之间我给辅导员发消息请假,脑袋空空的,肚子也空空的。她有一阵子精神还不错的时候,总叮嘱我要记得吃早饭。说实话,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悲伤没有排山倒海式的一股脑涌向我,我只是被神志不很清醒的不知所措的胸闷的感觉支配着,飘忽得异常强烈以致我根本走不快。
 
我坐在开往南站的出租车上,车向前飞驰,时间和楼房、树木一起往后狂奔着。合肥连续了不知道多久的阴雨之后猛地放晴显得这么不合时宜,阳光灼得我隔着黑色皮衣和黑色裙子的皮肤生疼。
 
我买了我能赶得上的最早一班的高铁,8A检票口就我一个,等着检票的时间里,南站广播居然在放歌,我印象里平时好像不曾有过,从《天鹅》放到《又见炊烟》,我买了花生味的三明治。咬下去第一口,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按钮似的想起来小时候爱吃她卤的盐水花生,我素不爱花生腰果一类的口感,更确切地来说是憎恶,可她煮的盐水花生总是好吃。不单是盐水花生,她身体尚健壮时候,家里总是她做饭,我的口味是她培养起来的,所以我也一样对食物有独属于我们的挑剔。凉拌黄瓜是不吃简单拍成的那种,须得先把黄瓜横着切成透明的薄片,攥去一些水分,再调汁凉拌。我因母亲年轻时候就远离家乡工作了,从小不在她身边长大,回家的机会不多,便更多受一倍宠爱。即使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但也是她的心肝宝贝,欺负弟弟妹妹是家常便饭,哥哥也得处处让着我,就连零花钱都是其他孩子的两倍。家里原来开小饭店,我又是个好吃鬼,每每我要回到她身边之前好久,她就会会提前给我备下我爱吃爱玩的,弟弟妹妹都不能分去一点。记忆里小时候的那个我,是捧着装满奶排的小瓷罐、嘴巴吧唧吧唧个不停的我,是端着堆满蛋饺松菇的圆钵、腮帮子总是鼓着的我,是作为吃货的我能想象得到的最幸福的我。
 
但现在不曾有了,虽然我还是能吃到我爱吃的,总归不是她留给我的,她走了,也带走了那个幸福的小孩。
 
高铁到站,六安的太阳像是被一层白纱遮住了,透落下来的光看起来无精打采但足够让我眼睛刺痛了,大概是空气也不好,惹得我鼻子也酸的不行。
 
坐上去灵堂的出租不很久,天阴了。
 
烟雾缭绕让我头昏。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她灵堂正中的那张照片不是我以为的那张憨笑着的穿着红色马褂的照片,是一张我不曾见过的照片,不知道她对这张照片可满意?我在来的路上,甚至于在较早一些的时候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他们会选哪张照片摆上去呢,但我没有问,没有问是谁选的,她是否点过头,只是跪在灵堂面前磕头、起身在一旁看着她、打量着这张相片她脸上并不容易察觉的笑意。
 
灵堂设在小区门口的一个小广场上,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并不是她家的小区,距灵堂大约二十米,是表小姨家的餐馆。我到的时候正是吃饭点,妈妈和姨妈们都在招呼着吊唁的亲友,过了好一阵子,才看到我。妈妈的目光触到我,闪过一道亮亮的什么,边轻轻招手叫我去吃点东西。妈妈很久之前就没我高了,远远看着,只给我一种在勉强支撑着什么的感觉,走近一点,才看清妈妈眼睛红肿着,手臂碰到我的刹那,好像有一种使命在驱使我接住一部分什么,好让妈妈能稍微放松一些。
 
妈妈是不善于表达的人,没跟我多说什么,平日里也不怎么夸我,总是对我很严格,小时候挨打的记忆也基本上都是来自妈妈。可她却总护着我,跟我说话也温温柔柔,一只温暖厚实的大手总拉着我上街去逛,手上的茧子磨得我手痒痒的。但她生病后,我每回去一次,她都以让我难以相信的速度消瘦着,看着她明显佝偻了的瘦削身影,有时候我都不敢认她,从前那个略显富态的小老太太去哪了,拉着她皮包骨的手,我甚至担心自己过于用力会弄疼她。
 
其实我一直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我不是一个能很好消化分离的人,我害怕告别恐惧死亡,这是我第一次面临亲近的人即将永远离开我的状况,我不知道这种场合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妥当,担心自己过于伤心又怕自己悲伤不够。于我而言,我自然不希望这样一个爱我的人离开我;若我以她的立场,这世间确实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我看着她受了太多的苦了,不想她继续被病痛和恐惧折磨,从基本生活可以自理到排便都只能在床上进行,严格控制低摄水、食欲不振、消化不良、疼痛、呕吐、抽搐,透析管从双臂移到胸口。这一幕幕我虽只是旁观,但只是看着就足够令我难以承受了。可我不敢把“我其实是为她开心的”这种话说出口,可能旁人甚至亲人都会觉得我冷血,但我是真的希望她不要清醒地痛苦地继续活着。
 
这一天终于是到来了,大姨和小姨的嗓子完全倒了,咳嗽的声音比说话大得多,每句话都泡在泪水里一样,咸湿苦涩的,我被脚步声中夹杂着的咳嗽声吵醒。润喉糖和胖大海在这时候的作用微乎其微,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好像力气已经被耗尽,纸钱燃烧形成的黑烟氤氲着,烧了那种粗糙如厕纸的黄色纸片亲人就能收到所谓的钱吗?只是活着的人寻求心灵的慰藉罢了,可谁又能免俗,只得遵照一切老人说的方式去做,以这种方式遥寄哀思。
 
我和妹妹从沙发上起来收拾好被褥,想要在不能帮上什么忙的情况下尽量不添麻烦。起床洗漱略坐一会儿,大约四五点钟,姨妈和妈妈带着道士到家里洒扫,那道士猴瘦且不高,显得精明能干,一口浓重的方言。洒扫洒的是生铁和其他什么劳什子,接着用小炮竹炸,用桃枝鞭打,再用芒草扫帚扫净。据说这样逝者便可不再留恋往生,安心上路了。车队好长好长,迎着曙光,开着双闪,驶过城区,往城郊踱。妈妈说,老太太讲究体面,寿衣紧着最贵最好的买,排场要大,来送她的人要多,免得她伤心难过。
 
我塞上耳机,并没有放歌,只是想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也想暂时避免回答。脑子里却在放电影,是我跟她的最后一面,我要回学校前的一天,坐着公交车去医院看她,我记得那天也是个晴天,天蓝蓝的跟这天一样,云似有若无地漂移,淡淡的。我给她带了她喜欢的榴莲,悄悄用零花钱买的,她看到我来了很高兴,我拿了勺子要喂她吃点,她却总嚷着说自己吃饱了让我帮她吃,我只得像哄小孩子一样跟她说我们一人一口,实际上总是偷偷多给她一些,骗她说这一勺是她的任务。临走前我像往常一样,跟她挥挥手说,我回去啦,你要好好吃饭哦,要听医生的话,我下次放假再回来看你。那天的感觉特别奇怪,隐约感觉到了一些让鼻子酸酸的东西,回去的路上耳机里放着的歌也让人心不免得沉重。
 
火葬场大概是倚着小山坡的,山上葱葱郁郁,有点春天的意思了,可是作为黑烟滚滚的背景总是不相衬的,给人一种很沧桑很空旷的感觉。殡仪馆的颜色是黑白灰的,菊花的黄色就显得刺眼了些,摆成有一个缺口的长方形,我们在等,等着看她最后一眼,我跟表弟表妹站在一排,我看着姥爷的白发猛地窜了出来,和她被推出来时候大家的哭声一样突然又意料之中。我上前去搀扶着妈妈和哭得险些摔倒的姨妈,眼睛前面被泪帘遮住大半,看不清她,只能看见她带着平日里常戴的那种帽子,脸上没有任何颜色,并不发青发紫,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心里是空空的四肢发麻,好像时间都变慢了,跟着她一起暂停放缓了。
 
送去火化的时候,听家里大人说,有风水先生算过之后说是暂时还不能下葬,要等到大寒才能安息。我跟妈妈他们一行人去事先选好的墓地看看,墓地在一个小坡上,比较靠近边缘,下面的小路旁边是一片湖。姥爷说,这里好,老太太爱干净能在这边上洗衣服。
 
太阳又变得照人发昏,我们回去了,把她留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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