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二十世纪的艺术与极权政治关系的很有启发意义的研究专题,从中可以知道为什么去年在德国举办的这个展览会引起重新认识和评价在纳粹时期为希特勒政治服务的艺术家及其作品价值的争议。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TLS)2019年度图书盘点专栏(Arts & books roundups,Books of the Year 2019)中,历史学家理查德·埃文斯(RICHARD J. EVANS)推荐了这部书,他认为该书不仅仅是一部在柏林举办的德国表现主义大型回顾展的常规意义上的图录,而是建立在大量档案材料基础上的关于埃米尔·诺尔德其人及艺术的全面而深入的研究著作。他指出该书全面揭示了诺尔德在战后如何重新塑造自己作为希特勒反对“堕落的艺术”的受害者形象,如何掩盖了他作为纳粹和激进的反犹太主义者的历史。他认为作者在该书中揭示了诺尔德的艺术创作与其政治倾向之间的紧密联系,因此诺尔德的作品不可能与过去人们所看到的完全一样。他最后还提到这本书的出版使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把诺尔德的两幅作品从她的办公室墙上取下来。严格说来,促使默克尔在去年4月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是在柏林展出的 “埃米尔·诺尔德——一个德国传奇:纳粹统治时期的艺术家” 展览(2019,4,12——9,15),这个展览展出了诺尔德的一百多幅画作原件以及他在一战前的反犹信件等,有媒体在报道中认为这个展览表明诺尔德是反犹太主义者和纳粹意识形态的信徒。该展览的策展人、艺术史家阿亚·索伊卡(Aya Soika)和伯恩哈德·富尔达曾经查阅了诺尔德基金会收藏的两万多份档案文件,并通过展览及出版物披露了这个纳粹艺术家的许多真相。纳粹上台的时候,诺尔德积极投靠并成为海因里希·希姆莱的座上宾,加入了纳粹党。但是他的作品仍然被纳粹认为是堕落的艺术,在1937年慕尼黑的“堕落艺术展”上被展出,后来被规定必须得到授权才能销售或展览作品。这种投靠、效忠但仍被极权意识形态所抛弃、批判的例子在纳粹文艺史中并不鲜见,但是诺尔德作为重量级艺术家的遭遇却有某种典型意义。在战后诺尔德一方面夸大他遭受的迫害,另一方面也隐瞒了他在“堕落艺术展”期间写信给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求情,认为自己是被“误解”的,并声称自己愿意为效忠纳粹艺术而斗争的事实。通过淡化和自我神化,诺尔德在战后的声誉不断提升。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夜巡》(原作名: La Ronde de nuit,张国庆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篇幅很短,但是所呈现的心灵世界很博大、很复杂。这篇小说出版于1969年,这个写作与出版的时间不是没有特殊意义的。在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尘埃尚未完全落定的时候,莫迪亚诺对左岸知识分子与国家力量的冲突有更多的思考,但是也感染了更多的迷茫感与虚无感,从现实生活中逃避到内心世界、从现实的自我转换为臆想的自我在此时有强烈的诱惑力。和他的其他早期小说一样,《夜巡》以二战期间的法国历史为背景,尤其是被认为是法国的耻辱与黑暗的被占领时期,抵抗与合作、仇恨与偷安纠缠一团,极度的灰色和迷乱构成一幅被占领的精神版图。莫迪亚诺正是着迷于这样的现实与精神世界极度混乱、交错的时空背景,他相信这是文学介入历史与现实的最有臆想与阐释空间的舞台。《夜巡》讲述年轻的“我”如何在被德国占领的巴黎同时为法国抵抗组织“地下骑士团”和德国盖世太保的代理人工作的故事,“我”在这过程中如何充满行为选择的矛盾冲突与虚无感,最后陷入走投无路的极度迷惘之中。但是作者仿佛有意不是好好地讲述这个故事,而是在叙事中充满了回忆、臆想、跳跃、内心独白、伦理拷问等因素,故事情节与人物行为被搅和在扑朔迷离的心灵探索之中,因此没有耐心的读者可能会感到不适。但是,这篇小说最迷人之处是它所探讨的主题:在这个混乱、冲突、虚无的世界中,所有的坚持或放弃究竟有什么意义?一个人如何可以成为叛徒或不可以成为叛徒?甚至连“叛徒”这样概念是否具有真实的意义?“我”究竟是不是真实的自我又有什么意义?伤害与被伤害如何具有真实的伦理意义?莫迪亚诺的自我追问极为朴素和残酷,答案并不存在,读者被不由自主地引领着进入自我拷问的“夜巡”之途。
康拉德的小说《在西方的目光下》(“Under Western Eyes”,李小均译,华夏出版社,2014年)同样讲述了一个大学生如何成为告密者的故事。在1917年革命前的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哲学系三年级学生拉祖莫夫认真读书、性情温和、一心希望毕业后成为公职人员。他的同学维克多﹒哈丁思想激进,在刺杀了沙皇政府的P部长之后,潜入拉祖莫夫的住所寻求帮助。但是拉祖莫夫最终还是因害怕受牵连而告发了哈丁,哈丁很快被政府处死。然后,拉祖莫夫在情报机构的胁迫下成为政府派往瑞士日内瓦的间谍,任务是刺探俄国流亡革命者的情报。在这里,仿佛是命运的有意安排,拉祖莫遇到哈丁的母亲和妹妹,而且还成为哈丁妹妹爱慕的对象。拉祖莫夫终于因为良心的谴责而说出真相,结果遭到革命者的殴打致聋,最终在俄国南方某小城与女仆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