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究竟是不是冷战“失败者”?

未知 2021-06-14 09:39

俄罗斯究竟是不是冷战“失败者”? 


全球转型进程与作为大国的俄罗斯之间的复杂互动,难以仅靠人们耳熟能详的既有范畴来轻松如意地加以解释。换言之,为能够有效进行分析与诠释,需要首先来讨论一些学术范畴、工具与理论问题,而不是按照所谓“政治正确”的需要,把事实与理论概念简单地加以嫁接。本文主要讨论当代俄罗斯外交的主体、观念、结构与周期所涉及的范畴与理论观点问题,为当代俄罗斯与大国关系的阐述提供一个初步铺垫。

一、有关俄罗斯外交主体的争论

俄罗斯外交主体的问题,主要是指俄罗斯究竟是以怎样的一种国家身份、带有怎样的体制特征,以及处于怎样一种特定历史地位在与外部世界进行互动。讨论身份政治的好处,是可以通过归类,让每个国家对号入座,各得其所,然后确定其与整个国际体系之间带有很大动态性的相互关系。但是其中一个还未被充分研究的问题是,几乎所有这些概念与范畴都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人为构建,难免带上各不相同的时代特征、利益背景和意识形态的烙印,从而使得这些概念本身就有无尽的争论。虽然几乎所有这些争执都远无定论,然而这毕竟使我们有了一个较为广谱的思考空间,便于在“后真相”“后事实”时代的扑朔迷离中去探究真谛。这里所选择、介绍与分析的,是比较能够体现俄罗斯外交特质的有关主体与身份的若干争论。

叶利钦(左)与戈尔巴乔夫,图自俄罗斯卫星通讯社

(一)俄罗斯是“地区国家”和“冷战失败者”吗?

苏联解体之后,在有关俄罗斯国际地位的争论中,有两种说法盛行一时。其一,认为俄罗斯已从世界大国地位迅速沦为“地区国家”;其二,与这一范畴相关的流传更为广泛的说法,认为俄罗斯是一个“冷战的失败者”。

1. 俄罗斯仅仅是一个“地区国家”吗?

2008年奥巴马执政后,为推行美俄关系“重启”,无论对俄罗斯的内政还是外交,都一度表现出十分容忍。“美国政府数年来第一次几乎没有对俄罗斯的国内政体进行公开指责,也没有把俄罗斯的外交政策义务与俄罗斯的民主缺陷关联起来”。[1]但2013年底乌克兰危机发生后,特别是当危机进入2014年3月18日克里米亚被纳入俄罗斯的高峰阶段,美国政要忍不住了。一周后的3月25日,奥巴马在海牙核峰会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说:“俄罗斯不过是一个威胁近邻的区域性国家,这并非是由于其强大,而恰恰是因为它的虚弱。”[2]把俄罗斯称作“地区性国家”这一明显对俄贬抑、藐视的说法,不但一改“重启”以来奥巴马本人对俄立场的谨慎态度,而且半年后,奥巴马进一步称俄罗斯是与“埃博拉”“伊斯兰国(IS)”并列的“当今世界三大威胁”之一[3],并决定把俄罗斯逐出G7。对照2006年德国还曾专门将G7主席国的位置让给俄罗斯,奥巴马上述的这一说法,后来招致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的严肃批评。[4]也如美国驻苏联最后一任大使马特洛克在2014年瓦尔代会议讲演时所直言,是由于美国的傲慢才导致了莫斯科的非常反应。[5]

俄罗斯究竟是一个地区性大国,还是依然有着全球影响力的大国?当代俄罗斯当然不可能再是像苏联那样与美国平起平坐的世界超级大国。但是根据《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所做的2020年“世界最强实力国家”(Theworld’s most powerful countries)排行榜统计,美国第一位,中国第二位,俄罗斯居第三位。[6]而据丹佛大学弗雷德里克·S.帕迪国际未来中心(Frederick S. Pardee Center forInternational Futures)2020年7月发布的国家实力分析模型,以及兰德公司2020年度报告《测量大国:大国周期与21世纪大国战争的风险》中关于2040年前大国排行榜的评估,美国排名第一,中国第二,印度第三,俄罗斯第四。[7]显然,在俄罗斯被“降格”为“地区国家”的问题上,各方认知有很大差距。2008年后,从国际金融危机一直到乌克兰危机后西方的连续制裁,对俄罗斯新的实力与地位构成了巨大伤害。甚至当2020年白俄罗斯、纳卡地区、吉尔吉斯斯坦等欧亚地区出现动荡时,有舆论认为:俄罗斯主导的欧亚原苏联区域模式已经“终结”。然而,在俄罗斯周边形势动荡的同时,人们却又看到了俄罗斯在东亚、北极、拉美和中东等世界各地的全面伸展。

总之,俄罗斯影响全球的战略力量、能源资源领域虽有限但依然优长的潜能、在全球议程问题上的丰厚经验积累、以及辽阔疆域和独特地理位置所造就的横跨全球的辐射力,是否都已远远超出了作为“地区国家”的水平?无论西方和其他国家对此存有多少争议,至少俄罗斯人自己是充满自信的。在他们看来:俄罗斯依然是一个并非处处领先、但毫无疑问是一个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大国。这也是它得以继续伸展和抗争的认知基础之所在。

从实践看,无论从地缘政治还是从世界历史的观点来看,如果仅将俄罗斯定位成一个地区国家,大国尊严的挫伤感必将使其难以再回归俄罗斯与西方热络相处的年代。另外,不仅奥巴马本人提出了这样一个贬抑俄罗斯的官方判断,实际上,这一判断多半还来自美国国内那些带着“专家”头衔、而实际上对俄罗斯认知肤浅的“精英”们的解读。资深专家凯瑟琳·司多妮认为,美国传统观点中的一个主要问题是:“严重低估普京手中所拥有的牌的价值”。特别是像麦凯恩这样的强硬派,称俄罗斯不过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加油站”,认为“冷战后的俄罗斯衰落、过时”。[8]用美国真正的老资格俄罗斯问题专家、曾在白宫工作多年、同时是乔治城大学著名教授的安琪拉·斯登特的话来说,这些现今在白宫主持工作、然而并没有对俄罗斯问题真正下过苦功的年轻人,他们专业知识的缺乏,才是美国决策的关键问题所在。这是美国学术界和决策界一个非常致命的“社会学问题”。[9]

克里米亚公投支持回归俄罗斯 图自路透社

客观地说,俄罗斯联邦是作为苏联法定继承国而得到国际社会承认的。这意味着,一方面俄罗斯与解体后的乌克兰、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等其他原苏联国家一样,都是独立平等的国际主体;但是另一方面,至少在以下四个方面,俄罗斯又凸显出不同于一般的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地位与影响力状况。其一,经过国际协商,俄罗斯独自承担了苏联时期遗留下来的大量战略核武器的储存与监管,这意味着俄罗斯依然是一个具有法律地位、与西方就战略核武器进行对等谈判与合作、同时也有实力对西方进行反制的核大国。其二,俄罗斯作为苏联国际地位的法定继承国,拥有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席位。这不仅表明了从苏联到俄罗斯的世界大国地位的延续性,而且这是以和平方式实现国际体制演进的一个重要标志。其三,俄罗斯是一系列重要地区组织(如集安组织、欧亚经济联盟、上合组织等)的发起者和推动者,也是一系列相关多边活动(如多次举行联合军事演习等)的主持者,这说明仍然需要俄罗斯承担一定的处理原苏联地区国家间事务的责任。其四,作为苏联时期政治、经济、文化影响力最大的承载者与后继者,俄罗斯维系着这一遗产,与世界各地保持着远超过一般原苏联国家的传统关系。

事实上,在美俄关系“重启”的过程中,正是因为奥巴马总统曾把俄罗斯当作一个全球大国来看待,一系列重要协议才得以达成;而一旦低估其实力,藐视其存在,势必会引发动荡。如安琪拉·斯登特所言:“许多俄罗斯人认为,对于苏联解体后那种创伤和动荡的影响程度,美国一直都没有理解。事后看来,我们可以指出,俄罗斯在20世纪90年代应对从国家掌控经济演变到准市场经济这一重转换的过程中,取得了无可置疑的进步。克林顿政府将俄罗斯邻国的非核化、市场经济起步、实现差额选举、拥有更大的言论自由,以及确保俄罗斯在巴尔干地区与美方合作,都视为其成就的一部分。然而,在新的欧洲-大西洋安全架构中,美国却无法给俄罗斯提供一个有意义的角色——或者说,无法给俄罗斯提供一种利益。”[10]

苦于20世纪90年代的实力不彰,俄罗斯无法在当时与美国公开叫板或者抗衡。经过“十年黄金时段”之后,俄罗斯国力有所复苏,特别是在普京威望抬升的背景之下,就很难再接受西方这一类的轻蔑贬损之词了。[11]相反,“如今的莫斯科却把美国看成是一个正在衰落下去的大国”。[12]

2. 俄罗斯究竟是不是冷战的“失败者”?

俄罗斯究竟是一个“冷战失败者”,只能接受西方在其原有势力范围内的不断扩张,还是如西方领导人在诸多公开言论中所宣称,同时也被俄罗斯所接受的观念:冷战无败者?这两种不同的判断,会形成两种不同的战略;两种不同的话语,也会产生两种不同的身份认同。

没人能够否认,冷战结束过程中戈尔巴乔夫主动退却让步,以及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综合国力急剧萎缩的事实。包括叶利钦政治顾问格·萨塔罗夫在回忆录中也既含蓄但又明白地承认:“许多国家的外交政策中已没有了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和对世界领导地位的追求,日趋明显地出现了无条件向‘冷战’胜利者投降,什么也不追求的倾向。”[13]实际上,从笔者多年来与西方精英交往的感受来说,大多数人尽管会在场面上做出“冷战无败者”这样的宣示,但实际上,美国的战略决策依据,都是从这样的立场出发的:苏联已经解体,俄罗斯已然衰落,已经不是当年与美国平起平坐的超级大国了;因此,俄罗斯没有资格和美国坐到一张桌子上来平等对话,也没有权利和美国讨价还价。这是美国,乃至于整个西方“深层话语”的基本心态。“9·11事件”以后,普京全力支持反恐,高举回归欧洲大旗,不光要求加入欧盟,而且希望加入北约。但是,欧美对此却全然不放在眼里,更多将之视为俄罗斯的示弱。从美国坚持北约东扩、2002年决意退出反导谈判进程等举措来看,大体上,就是因为有着这样一个深层心理背景在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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