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常常会有中国人提出这样的问题:
“那些在外国发展,为建设外国而鞠躬尽瘁的中国人,对祖国能有什么感情?真爱国的话,为什么还总往外面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很多年来,常常会有外国人提出这样的困惑:
“那些来外国生活的中国人,难道不应该恍然梦醒,弃暗投明吗?他们在外面看到了这么多以前看不到的‘真相’,为什么不幡然醒悟,喜迎王师,反倒比那些留在中国的人们要更加顽固而执拗呢?”
他们总以为,离别,就意味着离弃;
他们总幻想,漂泊,才更容易叛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绝大部分在海外漂泊的中国人,都会不可救药地染上同一种绝症。
绝症的名字叫做——越出国,越爱国。
老汉发现自己的不幸染病,是在很久之前。
从最初的潜伏,零星的病发,后来的恶化,中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十年前,我第一次作为交换生出国留学,那是当年还不是很老的老汉,生平第一次长时间地生活在海外。初来乍到,满心都是初出国境的新奇与兴奋,并不觉得身上带了什么病症。
第一次发病,是在清迈的一家电影院里。
那一年,吴宇森导演的《赤壁》上集在泰国上映,出于支持国片的心情,我和几个同学跑到电影院去捧场。
周瑜、曹操、诸葛亮们在银幕上的说着泰语,虽然不大听得懂,但是靠猜也猜得出八分。
“这个是曹操吧?”、“哇这个一定是孔明!”、“诶出来了出来了!关羽好帅……”
身边的泰国小情侣,对这些出场人物似乎相当熟稔,不断地在我的耳边叽叽喳喳地讨论。那种感觉,亲切而又怪异,同时也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自豪。
突然间,一个镜头噎住了我。
电影里,梁朝伟饰演的周瑜在听一个牧童吹笛,笛声悠扬,他闭上双眼聆听。
中国壮美磅礴的河山,青色的山川峡谷,古老的楼阁亭台,在周郎的脑中流转播放。
那种青色,很像我的家乡。
几秒钟的镜头,猛然间像一发子弹一般击中了我的心脏。猝然迸发的思念,如打翻的硫酸一般在我的胸腔里上下翻腾。泪水,一下子从眼中夺眶而出,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看来,在外国看电影,和在中国看电影,效果真的是不一样的。
难怪当年周同学在日本仙台医学院看砍头幻灯片的时候,会感受到这么强烈的刺激。
没过多久,中国大地震。
泰国小餐馆和小卖部的电视机里,开始频繁地出现中国四川灾区的镜头。每次路过,我们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里那十几秒的画面,看着远在万水千山之外的武警、医生、和担架上的同胞。
直到新闻切换到下一则新闻,我们才肯转身离去。
仿佛,那些遥远的残垣断壁,就在触手可及的身边。
心中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压迫着,脑中满是郁结,眼里阴云密布。
8月8日的晚上,清迈好几个学校的中国留学生,被安排在梅州大学的礼堂里,一起去观看一场运动会开幕式的现场直播。
十年过去,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尤其是喧嚣与焰火戛然而止,小女孩唱起《歌唱祖国》的时候,所有的中国学生同时起立,跟着投影仪上的画面唱起来。
我第一次发现,在张开嘴时,原来自己一个字也唱不出来。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一股酸涩的泪水,顽强地梗塞在嗓门之上,咽不下去,也冲不出来。只能拼命地张开嘴,用嘶哑颤抖的声音,去试图瓦解这种突如其来的哽咽,像即将溺死的水手用肺中的气息呼叫远方的船只,努力让自己嘶哑的歌声,能被自己的心所听见。
宽广美丽的土地
是我们可爱的家乡
那一天晚上,我们像一群匪徒一样,在清迈城的街道上呼啸。
我们把自己的身体悬挂在红色双条车的车厢之外,手中挥舞着红色的国旗,贪婪地向野风招展自己年轻而狂热的身躯。
哪管什么交通规则,哪有什么温良低调,谁理会什么路旁交警泰国摩托车手诧异的眼神?
那一晚,我们都是疯子
疯得彻头彻尾,病得不可救药。
2008年,我在清迈染上了这种奇怪的病症。
从那以后,它似乎就从来没被治愈过。
毕业后在中国生活的一年中,我的病情似乎好转了一些。然而当我2011年再次踏上异国的土地,这种病症便再一次回到我的体内,并以越来越放肆的节奏,发作不休。
永久带菌,终生不愈,离家越远,发病愈烈。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种病症的原因是什么?
是对祖国的思念,让我们变得多愁善感?
是在异乡生活的挫折感,让我们想找一个怀抱去疗伤?
是距离产生了美,遮盖了原本的瑕疵与阴影?
还是陌生与孤独,激发了民族祖先隐匿在我们基因中的反射,用狂热的爱,去对抗周围的危险与敌意?
当然,一切也许没那么复杂。
原本,我们便爱着她,
只不过,只有离开她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这一事实罢了。
在国家衰微时,我们爱她。
为她痛哭长夜,为她蹈海断指,为她慷慨赴死。
在国家强盛时,我们爱她。
为她欣喜若狂,为她豪情万丈,为她趾高气昂。
即便是最刻薄的愤青与公知,
就算是最洒脱的犬儒与赢家,
真到永别故土,去国离乡的一天;
真到伤心寂寞,四顾茫然的一日;
也常常会为了维护他自以为痛恨的国度,而去与外人争得面红耳赤;
或者,
在KTV里唱一首红得发紫的国歌,去冲淡自己无从诉说的苦楚。
出国的人,不爱国吗?
放屁。
没离开水的鱼,你可知什么才叫真正的饥渴?
没出过国的人,你岂知什么才叫真正的爱国?
祖国衰亡,我们便是异乡的贱民;
祖国复兴,我们便是万国的贵宾。
祖国的GDP多涨几个点,我们所收获的中外客户,才能水涨船高。
祖国的国力多坚挺几十年,来找我们学中文的外国熊孩子,才会源源不绝。
我们这些人,生死存亡,兴衰荣辱,与祖国的潮起潮落息息相关。
我们不爱国,谁爱?
我们不盼着她好,谁盼?
中国啊,中国。
你就像漆黑夜空中的萤火虫,这么拉风,这么牛X,
想藏,都藏不住你的光芒。
每当我远离你,对你的思念便如跗骨之蛆,刻骨铭心,绵绵不灭。
每当我想到你,对你的眷恋便如黄河之水,魂牵梦萦,滔滔不绝
每当我感到困惑,或者失去信念,我便会登上高处
看着你在北方的天空之上,投射的巨大倒影,
我便觉得,心中不再迷茫。
外国好不好?好。
不好我们出来干什么。
中国好不好?也好。
出来了才知道为什么。
你说泰国很美
如在画里
而中国?
无论美或不美,她都在我们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