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如往年,始于脱欧,终于脱欧。意大利复兴运动功臣达泽义奥有句名言:“‘意大利’已缔造完成,该轮到创造‘意大利人’了”(Fatta l'Italia, bisogna fare gli italiani)。欧洲一体化进程中,政治身份认同感呈现两极化。有些人读康德《以世界政体为意向的普遍历史观念》(Idee zu einer allgemeinen Geschichte in weltbürgerlicher Absicht)收效较高,以至于“自我意识上升到局部公共意识”超越了欧盟制度整合的速度。余众怨恨联邦主义快马绝尘,把他们这些民族国家主义者甩在“历史时间”之后。未曾想2016年至今,欧洲历史车轮仍然滚滚向前,但目的地却调转了过来,反倒是“落后者”转进千里,“先进者”追赶不及。这一比例在学界严重失衡,毕竟高校充斥着“欧洲国民”:他们既“俯首白云低”,哂本土民粹主义之狭隘愚昧,也坚守“西方价值”光辉阵线,不至沦落到和“世界公民”和“国际主义者”一道受口诛笔伐之田地,像杰弗瑞‧萨克斯一样独话凄凉。1月4日,思想意识超前的亲欧派“英国高校团体”和“罗素集团”号称代表全英伦大学致信议员,要求杜绝“无协议脱欧”,以免“学术、文化、科学后退,非数十年不得以复”。疑欧派学者旋即回函驳斥“国家非受政治奴役不得以交流科学学术”论调荒谬。其中剑桥的图姆斯(Robert Tombs)与法国夫人伊莎贝尔合著《甜蜜的世仇:英法爱恨史》,欧洲情结不可谓无,然“英国例外论”信仰亦坚,其《英格兰人和他们的历史》向为苏格兰亲欧学者举为“‘史家撑不列颠’实为‘史家撑英格兰’”之佐证。伦敦政经的普霖斯(Gwythian Prins)曾仿帝国旧例亲涉非洲丛林之险,终生以驳斥“英国衰微论”为己任。而牛津的罗宾森(Daniel Robinson)则代表青年一代对英联邦道统、文统和政统的微妙关怀。可见学者支持脱欧,个人色彩尤重。左派“留欧”人士素来对欧裔知识分子鼓吹脱欧感到费解,其实毫无蹊跷之处。对家族受纳粹迫害的波兰裔迪奇女勋爵(Ruth Deech)、从捷克移民至英国的汉卡教授(Rudolf Haňka)而言,欧陆政治的负面记忆反衬出英国宪政那独一无二的“适得其度”。
后患除了国际安全,还体现于资源调度。学界菁英唱衰脱欧,虽高举“学术交流无疆界”的大旗,其意在乎经费也,尤惧欧盟“地平线2020”计划搁浅。对此,马尔科姆爵士(Sir Noel Malcolm)撰文阐明:早在梅版《脱欧协议法案》第137条中,即已保障英国两年内持续“伊拉斯谟”和“地平线”两项计划不变,并承诺脱欧后增款。再者,英国何不游走于欧盟轨道边际,加入那些按GDP比例付费的“关联成员国”?毕竟以色列、挪威、瑞士高校科研不逊法、意,直与德争锋,未见得非入欧不可。当然,一旦欧盟结构性科研资助戛然而止,或能切断康瓦尔郡、苏格兰及威尔士学校部分经费来源。凡此种种后遗症,尚待唐宁街十号防预和落实。此次保守党入主北方左翼腹地后,起码会涌泉之恩,滴水相报,播撒英镑,广结善缘。而苏格兰、威尔士等宿敌,恐怕不得到报复,也不奢望恩惠。卢梭有言:英国人只在选举议员时短暂地享用自由,事毕便以失去自由来抵价(Le peuple anglais...ne l’est [libre] que durant l’élection des membres du parlement……Dans les courts moments de sa liberté, l’usage qu’il en fait mérite bien qu’il la perde)。此事权看托利党人是否有秉承激进竞选、温和理政之精神,以及向反对党选区高校伸出橄榄枝的雅量。但不论如何,声称“脱欧则英国科研必毁于一旦”恐言过其实,无怪乎马尔科姆戏称此类人为 “学术界的波旁遗老”:知不了,也忘不掉。法国外交家佩里戈尔主教这句“名言”:“人无新知,亦无所忘”(Personne n'a su ni rien oublier ni rien apprendre)实出自杜旁,之前还有一句:“无人得到修正”(Personne n'est corrigé),此语亦洽其时。反观“二十九位诺奖得主”、“六位菲尔茨奖得主”和预言《启示录》末日“阿波卡利普西斯”之弗朗西斯·克里克研究所,皆未能为脱欧“盖棺定论”,但广大英国人民却在12月12号为学者们“盖棺钉钉”。无人被修正,无人再存修正之念。不列颠王国国民并未如雅典人对待穆蒂利尼人一般,隔一夜而悔。他们要迈过这一坎,不论跌得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