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门槛上丨互联网无法代替我们去生活

未知 2020-01-03 10:53
在时间的门槛上丨互联网无法代替我们去生活

编者按:二十年前,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接千禧年的到来。二十年后,茁壮成长的00后已经来到我们面前。二十年前,我们幻想的未来就是现在。二十年后,我们站到了时间的门槛上。

2020年代真的要来了。在时代的浪潮里,每个人都不只是一朵浪花。澎湃评论部新年特辑《在时间的门槛上》,写下的是新世纪这二十年,写下的也是你我。

在时间的门槛上丨互联网无法代替我们去生活

在经历了一番考研还是继续工作的内心争斗后,2002年9月,我考入老家一家报社工作。“进入21世纪”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会发现,世界变化不大——与小时候想象中光辉灿烂的21世纪相去甚远。

当年9月末,得知吴江籍社会学家费孝通教授回乡,我主动要求去采访,以便近距离观察这位曾经写过《江村经济》《乡土中国》《皇权和绅权》等大作的乡贤。

费孝通当时已是92岁的高龄,他坐在轮椅上,满脸微笑,周围都是人,我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他,发现他思路清晰,口齿也清楚。至于“周围都是人”,是否是他所愿,后来陆续看到一些资料和文章,包括看他的《晚年谈话录》,似乎也都不是“满脸微笑”。

当时的我是一只新闻菜鸟,没有受过系统的新闻写作训练,当然没有获得直接采访费孝通的机会。我只是想,对中国近现代史上这么一位比较重要、比较典型的知识人,不应该放弃近距离观察的机会。

许多年之后我想起来,这种心态倒恰恰是做新闻的心态:既不是粉丝追星,也非漠不关心,而是置身现场之中,随时观察,对变化保持好奇。身体不在场,看再多的资料,也总会遗漏掉某些隐秘甚至不可言传的细微事物。细节并非全部重要,但全部细节构成了历史的现场。

不过,我所在的江南小城毕竟太小了。就是整个苏州,整个江苏,也谈不上“大”。曾经,都市报黄金年代报业主战场之一的南京,他们做的也无非是在我看来不太有“深度”的新闻。当时,网络论坛的崛起,让“世界是平的”概念有了一次直观的体现。一度让我信奉“生活不在别处”,相信不必时刻想着东奔西跑。

回看2000年代,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奇妙感。网速从慢到快,本来素不相识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们,聚在论坛上相互掐、相互撕,乐此不疲。举凡政治、经济、文学、足球、车祸、中医中药、军事、工厂……但凡你能想到的一切话题,都会有不同意见。

这真的不坏。这是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这是一个此前的人们从未梦想过的世界。

早期的论坛,还讲究一点君子之风,互掐之前会道一声“某某兄”,再使出十八般武艺,掐架的内容也非常学术,旁征博引,以驳倒对方观点为目的。后来似乎每况愈下,口水四溢,粗口频出。

后来,人们也慢慢意识到,在网上,你并不清楚对方是谁,你也不太可能说服得了谁。自互联网尤其是移动互联网介入后,“现场”到底是什么,变得暧昧不明起来,它的面相也呈现多样性,那种泾渭分明的“线上/线下”之分消失了。

20年前用BBS、QQ聊天昭示的“广阔世界”,却变得如此骨感。

我记得直到苹果手机出来一段时间以后,我还在使用老年机。打打电话,发发短信,我感觉手机有这两项功能,就足够了。获取信息,即使不再看报纸电视,也可以端坐在电脑前;至于严肃的智力活动,当然以纸质书的阅读为第一选择。

而如今,所谓“三分钟不刷手机,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饭局上人们敷衍地说着话,却貌似认真地拿着手机在刷屏;夫妻两人坐在同一张床上,肩靠着肩,用及时聊天工具跟对方说话,甚至互道晚安。如果人类在这个时代被刺激出来的欲望有多种,那么,信息欲肯定是其中最为令人瞩目的一种。

信息欲这么发达,总要有人不断生产信息。信息的质量如何,则另当别论。事实上,真正曾经沉浸这一行的人们,即使目前脱离了这一行,也在时刻关注着这一行的进展或曲折。

正如纽约时报出版人在怒怼特朗普动辄“fake news”的指责时所言,媒体并不完美,会犯错误,有盲点,但严肃媒体赋予公众力量也是事实。以前,当下,以及今后,我们依然需要脚踏实地、大大小小的严肃媒体。

汶川震后的半年,我得到一个去绵竹的机会,也见到了一些新闻当事人。严格来说,半年后的震灾区,已经完全不是最初的样子了,它是一种被保护起来的现场。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受到了房子塌陷那一刻的触目惊心。我甚至连一个“事后的侦探”都算不上,只是默默拍下了不少照片。我在矮小的援建板房里与幸存的学生聊天,我在汉旺的废墟上与失去亲人、一周回来一趟看看的幸存者聊天。

这些日子让我和那场灾难有了永远不可以分割的“牵绊”,那场地震于我,不再是一则新闻,而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这就是互联网替代不了的“身体在场”吧?

21世纪即将过去五分之一,整个2010年代即将谢幕。已经“转型”为编辑的我,时时想起2005年4月24日晚,接到单位电话:费孝通教授辞世,要我立即去开弦弓村(也就是《江村经济》里的那个“江村”)采访的事。当时我刚洗完澡,抽着烟,接到指令后迅速穿上衣服打车前往目的地。

我们是第二拨到达开弦弓村的媒体。那是一个安宁的江南村庄,村民们也大多休息了,并不知道他们失去了一位曾经让开弦弓村名扬海内外的老人。很奇怪,我们深夜到达开弦弓村的时候,本来好好的天气,忽然刮起了一阵风。一位曾经在费孝通家中做过保姆的老太太给我们开门,听说教授辞世的消息后,稍显诧异但又不失淡定地重复了一句:“费老过掉了?”

那是那晚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个场景。那种原始的、血肉丰满的、充满“第一反应”的现场,永远值得我们去踏勘。自处现场的丰富信息,永远无法被全部压缩进赛博空间有限的1和0中。互联网无法代替我们去生活,去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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